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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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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後的那個周六,邱依然一早醒來發現自己並沒有睡在自己家的床墊上。她身下是一張一米多高的大白床,白色的枕頭,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罩。金色的窗簾。

這是洛杉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連鎖旅館,位於機場南邊一個輕軌站旁邊,白樓灰頂的六層建築。她住朝北的314房間。

她昨天倒了一天飛機,晚上八點才到洛杉磯,入住後就睡下了。現在醒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感覺很不一樣,昨晚睡得又香又沈,腦袋很久沒有這樣清醒了,醒來的心情也是愉悅的。

白若宇和她說好中午一起吃飯,可他又臨時改早一個小時,說飯後要去機場送個人。她爬起來沖個澡,在箱子裏選了條深色喇叭牛仔褲和黑毛衣穿上。她近來暴瘦,這兩件舊衣服像掛在一副空骨架上,晃悠悠地有點嚇人。她梳順齊肩的頭發,在額頭右上角別了一個金色的發卡。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瘦成這樣,自己都有點不認識了——圓臉變長臉,不僅兩個臉頰凹下去,連眼睛也深陷了,和高中時候判若兩人。一會兒白若宇還能認出自己來麽?

電梯剛到一樓邱依然才想起忘了帶周記本,又急匆匆按了電梯上去拿。她再下到一樓大廳的時候,一眼就看見自動玻璃門外站著個亞洲男人——高個子,中等身材,分頭,幹凈利落地穿件藍灰色豎條襯衫和黑色牛仔褲。

不知為何,隔這麽老遠,還沒看清臉,她就斷定他是白若宇。

她慢慢走過去,那人像是感覺到什麽似的突然一轉身,跟她四目相對。果然是白若宇。兩人同時在對方臉上靜靜地辨認一番,還是白若宇先說:“邱依然?”

他其實一眼就認出是她,只是不敢相信。她模樣沒變,卻瘦太多。他記憶裏那個圓圓的紅潤的臉怎麽變得這樣蒼白病態,簡直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笑道:“嗳!好久不見啦!”

她見了他的模樣,心裏倒是喜悅到受不住。男人是這樣的:一過二十五,形象直線下坡——面龐失去棱角,滿身貼膘,眼神也變得賊油邪惡,日漸渾濁。只有珍稀的一小部分去了另一個方向,變成了成熟穩重有韻味的賞心悅目款。白若宇竟幸運地屬在了這一小部分。他的臉沒青少年時期那樣慘白,卻恰好留下了斯文幹凈,小孩子氣的鼓腮幫變成了棱角分明的長方臉,嘴巴上下均勻地留一點胡茬,濃眉毛沒變,冷峻羞澀的眼神也沒變。邱依然也不知如何形容他,只覺得恰好——身材的高度、寬度,五官的形狀、距離、分布——點點滴滴都恰到好處,變一點都不行。

他倆站在旅館大屋檐下的臺階上敘舊了幾分鐘,簡單交換了彼此這些年的情況。白若宇是個電氣工程師。他從南加大電子信息專業研究生畢業後就一直在洛杉磯工作。

他問她怎麽沒帶老公來,她笑說:“唉,他是個宅男,不愛出門。”其實是她堅持要自己來,喬磊覺得她流產後需要自己出去透透氣,也沒提出跟著。

白若宇帶她往院子裏走。這個北面的小院落是個十六車位停車場,三面種著修剪成方塊的開花灌木,墨綠的葉間點綴著星點的白色小花。灌木外圍著銀色漁網圍欄,從下往上爬了三分之二的藤蔓植物,開一路鮮艷的紫花。

西側的灌木前停著兩輛車——一輛藍色,一輛黑色。他倆走了一半,那輛黑色SUV的副駕駛上突然下來一個陌生的亞洲女孩,一看就是在美國出生的亞洲女孩——矮個子,身材結實,麥色皮膚,畫著美式煙熏妝,齊腰長發染得黃一縷棕一縷,卷著大波浪隨意搭在左側肩膀上。

邱依然在心裏說:“不要!不要!不要.......”她多希望那輛藍色的車才是白若宇的。可她越往前走,那女孩就越是微笑地直視她。希望越來越破滅,她越來越確定——這女孩跟白若宇有關系。

“hi!”女孩很熱情地跟邱依然打招呼,“你好!依?然?”她說中文,不過不太標準。

邱依然只好強迫自己把嘴角揚上去:“Hi!”她說。她還沒走很近就聞見股濃烈刺鼻的香水味。

白若宇面帶羞澀地介紹道:“我女朋友。”

邱依然突然發現自己眼前一黑一黑的,她寧可相信是空氣中的香水味太濃,自己被熏得頭暈。好在她想到還有“未婚妻”和“妻子”這兩個詞,成功挺過來了。

一走近,那女孩就沖邱依然熱情地伸出手來:“我叫Celia!很高興認識你!”

“Nice to meet you too!”她也笑著跟她握手。

Celia說:“抱歉,讓你早吃飯了,因為我要工作,要去坐飛機,我希望你睡了足夠。”她的語法和發音都不太標準,口音還是臺灣腔。

邱依然笑道:“其實我在這睡得倒是比家裏還好。”

白若宇說:“她今天要去波士頓出差,下午一點四十五的飛機。她很想見見你,所以我問你能不能早點吃午飯。”

邱依然道:“我都沒問題的。”

三個人坐進車裏。白若宇開車,Celia坐在副駕駛上轉過頭來,熱情地跟邱依然攀談:“你的先生沒有一起過來?”

邱依然笑道:“他不喜歡旅游。”

“哦!為什麽?”Celia一臉吃驚,“旅游很好玩啊!旅游是我的愛,也是我的工作。”

“所以你是做旅游業的?”

白若宇一邊開車一邊替Celia解釋:“她是那種給旅游雜志寫文章,就是去一個什麽地方玩,然後寫篇文章,講講那地方都有些什麽東西,什麽好吃的,風土人情什麽的。”

“哦哦!我知道了!”邱依然道,“這職業真不錯!你是ABC嗎?”

“一半啦。”Celia說,“我爸爸是中國人,我媽媽是越南人。”

“所以你爸爸教你的中文麽?”

Celia撇嘴笑道:“我希望啊,可是他太忙。我有另外的老師。”

白若宇笑接道:“她第一個中文老師是個臺灣來的女生,她大學同學,所以她學了一口標準的臺灣腔。”

邱依然笑道:“我聽出來了。”

Celia拍拍白若宇的肩膀:“現在Ryan是我的中文老師。”

邱依然這下聽出來龍去脈了——Celia是因為要學中文才主動接近白若宇的。

這讓她莫名開心。

邱依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總撓臉頰和下巴。這封閉的汽車讓Celia身上的香水味濃度更高,尤其她一回頭或一甩頭發,那股高檔商場香水櫃臺的濃烈香味就狠狠拍向她□□在空氣裏的皮膚。她覺的自己臉上一定紅了一片,卻不敢撓,怕越撓越紅。

外面塞車厲害,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到餐廳,邱依然只好硬著頭皮問:“我能開一會窗嗎?”

白若宇立刻就按下她旁邊的車窗玻璃:“夠麽?”

“可以了。”

“你熱?”

“不是,”她開玩笑說,“我就是想聞聞洛杉磯的空氣。”

Celia指著窗外說:“空氣不好的。你看!今天太陽不在。”

邱依然聽她說話忍不住笑起來。她覺得Celia不僅人美聲甜,性格也天真可愛——她是用這些打動了白若宇的心麽?她暗自神傷地想。好在從車窗吹進來的風讓她臉上的痛癢漸漸消下去了。

三人在機場附近的一家亞洲餐廳吃飯,一人一邊圍坐著挨門口的一張方桌。落地玻璃外有個紅色碎石貼面的花壇,中間放個直徑一米多的銀色鏡面大圓球,是個噴泉,頂端開個口,一顆大水珠隔幾秒鐘就自動冒上來。

白若宇點了炒面,邱依然點了壽司,Celia正在節食,只吃沙拉。時間不多,三人匆匆吃完就往機場趕。進機場的路堵得厲害,等車終於停在五號航站樓前,Celia就心急火燎地跳下車,繞過來和邱依然擁抱,並熱情禮貌地說:“很高興認識你!可惜我要出差,不能陪你玩,希望你享受洛杉磯,你想去哪裏玩,一定要告訴Ryan,他是你的司機哦。噢!他今晚會帶你去聽band,很棒!”

“好!”邱依然說,“祝你旅途愉快!”

白若宇從後備箱裏提出只正紅色的小皮箱遞給Celia,她一手接過去,另一手摟住他脖子輕吻一下,走出去又轉回身來傻笑著同時跟他們兩人揮手。

除了香水噴太多之外,邱依然是真心喜歡Celia的。她看他們告別的樣子,又感到如釋重負——她看得出,他們之間還關系尚淺。

她問白若宇:“你不進去幫她一下嗎?”

“她說不用我。”他笑道,“而且就一個小箱子,也不用托運。”

他招呼她上車,讓她坐副駕駛,她猶豫一下,他笑道:“你要把我當出租車司機也行。”她才笑著打開副駕駛的門,坐在他旁邊。

她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他便帶她去好萊塢附近逛,逛完簡單吃了飯,準備去聽Celia說的那個樂隊。他這才發現Celia給他的兩張票落在家裏了。

“你得先跟我回家拿趟票,”他不好意思地說,“好在那個酒吧也在南邊,離我家不遠。”

車開在水泥管子一樣盤繞的高速上,從大北邊的好萊塢一路開到南邊的勞倫斯,下高速後還有好長一段路。

他忽然問:“你沒事吧?”

“嗯?”她詫異地轉過臉去看他,“沒有啊,怎麽了?”

“你好像看著不太高興似的。”他從見到她的第一刻就發現了,她雖然總笑,卻笑得勉強。

“有麽?”她故意問,心裏卻想:竟被他看出來了!她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她總想在微信裏發張自拍的,可無論怎麽拍,自己的表情一看就不高興,怎麽笑也不高興,她作罷了。那種照片絕不能讓他看見。

他們像是開進了山林,路變得很窄,高低起伏、彎彎繞繞。兩旁是隆起十幾米的山坡,種滿繁茂的植被。成排的大棕櫚樹後是零星散布的別墅房子。

邱依然問:“你住山裏嗎?”

白若宇笑道:“差不多,這一片確實叫Rolling Hill。不過我住的地方與其說是山裏,還不如說是海邊,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山坡上的房子漸漸密了,沿路是幾十米高的落葉喬木,銀灰光亮的樹枝光禿禿地彎曲向上擎著,枝上的葉很少了,紅黃的樹葉落下來,蓋在樹下一層淺褐色的碎木屑上,讓一月有如深秋。各式各樣風格的建築一棟挨一棟沿路排著,白色、淡灰和淺黃色居多,紅瓦坡屋頂,門窗木色鑲邊,棟棟都是精心設計、精致體面的。房子一層層從山上排著,房與房之間是挨挨擠擠的樹。成片的長青灌木修剪成球形,大大小小、疏疏密密地分布在房子周圍。一片鋪紅色碎石的花壇裏立著幾只奇形怪狀的白色大巖石。一片視野開闊的社區公園裏有許多小孩在扔皮球。

車在兩路交叉口的一棟石頭公寓前慢下來。白若宇平行停車進樓前一個空車位裏。兩人下了車,他向東指著說:“那邊就是海了,這社區建在海邊的石頭上。”

邱依然正仰頭看著路口那兩塊十字交叉的藍色路牌,這兩條林蔭小路一條叫“Ocean Drive”,一條叫“Valley Drive”。她說:“這名字起得太貼切,完全代表了你家的地理位置。”

白若宇買的這棟公寓是這一片最高的建築,共四層,白色石塊墻面,入口有個紅色石頭拱門,拱門兩旁對稱分布深色豎直長窗,再往外是露天陽臺。入口的玻璃門兩側種著茉莉灌木,快要一人高,株株修剪成高腳酒杯的形狀。

白若宇站在門口叫道:“走,上去看看!”

邱依然並不想上去,她害怕在他家看到Celia的東西。她說:“我還是在這等你吧。”

“既然都來了!”他勸道。自己忘了東西,又帶客人來了家門口,還不讓上去,他覺得這禮貌上說不過去。

她不好再拒絕,便點頭答應。

白若宇住四樓東邊這套,一進門就是廚房。這個銀灰色金屬櫥櫃的大廚房異常幹凈,桌臺上什麽東西都沒有。邱依然一時懷疑這裏其實並沒住人。

他進屋連鞋也不換就去書房找票。“你隨便看。你喝水嗎?”

她在空無一物的廚房中心站著,隨口回道:“不用了。”話音一落才後悔了,她還真想看看他究竟怎樣在這個空廚房裏變出只杯子來。

她向裏走幾步,看見客廳裏有一套深棕色的皮質沙發,最長的一只上對稱放著兩只純白的方形墊子。一只擦得很亮的黑茶幾,上面只有一只遙控器。電視機掛在墻上。她問:“你家平時都誰打掃?”

“當然我自己。”白若宇在書房回道,“不然還有誰?”

“Celia呢?”

“她不住這。”

她恰好走到書房門口,看見站在書桌旁的他紅著臉,一邊低頭找票一邊說:“我們還沒......那個什麽......”

“噢。”她表示明白,心裏愈發升騰起無限希望來。

他又加了句:“偶爾過來。”

“噢。”

這間面積很小的房間,書桌頂著門放。他一只一只地打開書桌的抽屜找票。他只記得Celia說放書房抽屜裏了,卻忘了具體哪只。

邱依然觀察著他的書桌——一只方方正正的白臺燈,一個端端正正的銀灰色筆記本電腦,一個黑色封皮的iPad,幾十本雜志整整齊齊地靠墻摞著,她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給喬磊訂的那本科學雜志。

她激動地指著說:“我家也有這雜志!”

“是嗎?”他說,“你也喜歡看?”

“是給我老公訂的。我嘛,不太愛看這種嚴肅的雜志。”

他笑道:“我也是隨便翻翻,漲漲知識而已。”

他最後是在書櫥下面的一只抽屜裏找到的票。兩人從樓上下來,她又回望一眼這棟公寓,這才註意到四層八戶人家的陽臺上都種著花,多為五顏六色的矮牽牛,唯獨一家和別人不一樣,就只種著黃色羅蘭。

她驚愕不已,可再一看,那竟是白若宇的陽臺。

“你喜歡黃色的羅蘭?”她問他。

他擡頭看一眼自己的陽臺:“噢,就是買了。那花盆和欄桿是一體的,卸不掉,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是不太喜歡五顏六色、花花哨哨的,覺得還是純色比較好看。”

“那為什麽是黃色呢?”

“就覺得......不太常見吧。”他笑道,“你看別人家,都是粉的紅的紫的,我種豈不是太女性化了?”

他們剛要上車,白若宇突然擡頭看看天色,又看看手表,激動地說:“噢!你想不想看海邊日落?”他朝東指著,“走過去也就十分鐘,這個點正好趕上!”

“好啊!”她說,“走!”

“走!”他帶領她,兩人一前一後,路過幾棟依花傍樹的石頭房子,路過爬滿洋紅色喇叭花的白色柵欄,路過茉莉香撲鼻的淡紫色矮墻,彼此追著極速競走,像要趕在太晚之前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似的。

他在前面,不停地回頭笑著催她:“快!快!”

她疾步跟著,還有些虛弱的身體開始不停地出汗。

房子消失了,他們走上一條公園小徑,在參天大樹高直光禿的枝幹間看見前方一片無邊的純色。腳下的路消失在海岸盡頭,他又帶她踏上一條沿地形坡度架空起來的窄窄棧道。棧道黑色的金屬臺階和扶手,每一步踩上去都叮當作響,兩人叮叮當當、彎來繞去地往下走,終於到了就近的一處架在礁巖旁的觀景平臺。這三面最後的一層欄桿上掛著一塊白色的方牌,上面用鮮紅的大字寫著:“止步。前方禁區。危險。”

直到兩人在欄桿後站定,才發現今天陰天,灰濛濛的天空裏根本就沒有太陽。白若宇震驚又愧疚地站在那,目瞪口呆地自嘲自責著:“我他媽的腦袋進水了吧?怎麽可能到現在才發現?剛才想什麽呢!”

邱依然喘著粗氣,笑到停不下來:“我也是啊!咱倆剛才......就像中了邪的兩個人,也不看有沒有太陽,心急火燎地往這趕。”

他問:“你沒事吧?這麽累啊?”

“嗳,也不是累,是有點......虛。”她想想,還是決定告訴他,“其實,我兩周前......剛剛流產。”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也不知哪疼了一下,他震驚地看著她,不敢相信這兩個對他來說陌生可怕的字眼竟然發生在了她身上。管不得她的臉色這麽蒼白。

“I am sorry......”他脫口而出。

她淺淺笑了下,略去嚇人的字眼,從科學的角度簡單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

他悔恨不已地說:“早知道就不讓你跑了!跑了半天又沒落日看,我實在是良心不安,覺得太對不起你了!”

“沒事啦。”她笑說,雙手握住欄桿,把兩只腳也踩上去。微風吹著她的臉,海浪“嘩啦啦嘩啦啦”地拍在她腳邊的巖石上。她感慨道:“哇真好!我這個在沙漠裏住了很久的人竟然忘了世上還有大海。不過也奇怪了,都是一望無際的一片,沙漠讓人想到死亡,而大海卻越看越心胸開闊。”

他笑道:“那是因為你站在岸邊。你漂在太平洋中心試試,我敢說到時候水和沙也沒什麽區別了。”

“反正我現在感覺很好,突然感覺長久以來的焦慮都煙消雲散了。”

“焦慮?”他笑問。

“噢。”她的語氣一瞬間低下去,“嗳。我被確診為重度焦慮癥加輕微抑郁。”

白若宇不知道這個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還會說出什麽不可思議的事來。他本來只覺得她有事不高興,或因為流產傷心,可現在他覺得她仿佛是另一個人了。“什麽時候開始的?”他關心地問。

“從我決定不與世界為伍的那一天。”她開玩笑地說,說完自己就笑起來。

“啊?”他不解。

“就是......開始你因為叛逆,不想跟別人走一樣的路,不想跟別人做一樣的選擇,久而久之,這種態度變成了執念。萬事一旦成執成癡,便會有所期待,一旦期待不能滿足,落差就會生出煩惱。”

白若宇聽了點頭笑起來:“你的心思也太敏感了吧?皮膚敏感的人是不是神經也敏感呢?”

她突然吃驚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皮膚敏感?”

“你上學的時候總請假,不是因為皮膚過敏嗎?”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知道的了。

她也納悶,自己請假的原因是從不跟同學說的,只有班主任知道。

白若宇又說:“我記得讀過一篇文章說,皮膚過敏與心理壓力是有關系的。”

“哦對了!”邱依然恍然大悟,“是那本科學雜志上說的吧?”

“噢對!”

“你還記得嗎?你給我講講。”

他低頭思忖一下:“這麽說吧,比如古人在林子裏狩獵的時候突遇一只野獸,他需要根據險情迅速作出判斷,決定‘fight’ or 'flight’——鬥爭還是逃亡——這時人的身體就會變為一種應激狀態,比如心跳加快、腎上腺分泌增多、肌肉繃緊、手心出汗、呼吸急促......等等。和你馬上要進考場之前感覺緊張是一個道理。你的身體暫時出現這些變化,讓你更好地應對眼前的危機,這是一種求生本能。但是,這種狀態極端耗費身體和精神的能量,人若長期處於這種應激狀態,早晚會十分疲憊,免疫力會隨之下降,可能會失去對有些東西的抵抗力。大概就是這意思。”

邱依然說:“可是,為什麽是我呢?人人都會緊張,人人都會遇到危機,為什麽我的癥狀會這麽厲害?”

“你是天才。”他開玩笑說,“抑郁癥人群中天才比例很高的。高處不勝寒。”

她笑道:“我倒是希望。”

“不然就是你對自己要求過高。這世界很不公平的,對自己要求越高、責任心越強、越嚴以律己的人反而越不容易快樂。倒是那些得過且過、動輒不懼自尊坐街撒潑的人活得瀟灑自在。”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做一名後者。”

“可敏感也有敏感的好。”

她撇嘴:“我真不知道敏感有什麽好。我的皮膚不能用別人能用的東西,我的神經卻反而感知得到別人感知不到的東西,擺脫不掉的思緒萬千只能讓人疲憊。”

“其實這東西除了天生,還在你自己怎麽想。高中那會兒我常在文學網站看雞湯,記得這樣一個問題:‘你願做一只快樂的豬,還是一個痛苦的哲人?’”

邱依然哈哈笑起來:“這話真有那個年代的感覺!我嘛......大概是自作孽,只覺得哲人難做豬容易,所以哲人優於豬,於是逼自己做了太久的哲人,早就忘了如何做一只快樂的豬了。豬只要有泥就可以快樂,可哲人連思想都得保持如一汪清澈的水。水至清則無魚,有時我真怕自己哪天對整個世界都過敏。”

“哪有這麽嚴重?”白若宇笑起來,“你不過是走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越少人走的路就越比較辛苦,就越容易產生孤獨無助與焦慮不安。再加上你神經敏感,萬事想得太多。”

“我不是想得太多,而是想‘要’的太多,有太多的事想要做。欲望就是束縛,註定不能自在。再加上,有些事我不想做,有些環境我不想茍且偷生,這就又比別人多了許多限制,加倍了不自在。我有時看別人那些膚淺的、從眾的、安於現狀的快樂,就想我為什麽不能也這樣呢?可就是不行。我真恨我自己這一點。”

“那就徹底不去想另一種人生好了。”白若宇看著她,“徹底活在讓你自在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不必要追逐別人都追逐的。”

她笑道:“可你知道那是不現實的是不是?就算你狠著心把該忽視的忽視,該得罪的得罪,可你總還有在意的人。這就是束縛,就是蠱。人不都是這樣麽?自己怎樣都無所謂,可若因為自己做得不夠、做得不好,牽連了那些你在意的人、或在意你的人,就不行。”

“不要這樣。”白若宇的口氣變得語重心長,“你記不記得高中的階梯教室裏掛著一句愛因斯坦的名言:‘一個人的成就,不是看他取得了什麽,而是他付出了什麽。’我知道,這就是個只看開頭和結尾的世界,這個世界只用你的取得來衡量你,沒人問你付出了多少,沒人問你究竟快不快樂。這就是為什麽叫做‘朋友’的人可以很多,但真正懂你的人少之又少。知我者,才能謂我心憂,而大多數不知我者,只問我下一步什麽打算?找沒找到工作?拿沒拿到工簽?什麽時候買房子?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要孩子?”

邱依然震動地看著他。他滔滔不絕地說:“有些人覺得,你既然敢冒出去,就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比他們混得好。他們不知道,拼搏一把也許會贏,也許還是零,也許會一敗塗地;他們更不知道,還有贏了之後退而不取這種事。他們只知道,隨著大流、老實待著不動還有口飯吃。這就是世界上不同的人。對於有些人來說,寧可一敗塗地也不能甘受平庸。”

邱依然沒說話。她還能說什麽呢?他已經都替她說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她要說的。

兩人一正一反地靠在欄桿邊,頭頂有架螺旋槳直升機“隆隆隆隆”飛過,從西南岸往西北方的海上去了。弧形的海,海與岸之間沒有過度,岸是從海裏垂直突聳的礁石。細長棧道上的燈不知何時都亮了,樓梯和欄桿上每隔一米就綁著一盞暖黃色的小圓燈。

“噢對了!”邱依然說,“給你看個東西。”她從背包裏拿出周記本,剛要給他找那篇《依然的一天》卻發現帶錯了本子。

她呆住的那幾秒,白若宇竟一把將本子搶了去,轉身就往最近的一盞圓燈那裏走,還沒等走到,他就看見翻開的那兩頁上畫了好些人。他的眼睛迅速掃著——背面,側面,背面......好像是同一個人;側面,背面,正面......咦?這不是他自己麽?

在身後追著他的邱依然靈機一動:“餵這個拿錯了!這是我畫的咱班同學!你給我!”

他這下更好奇了:“我看看你還畫了誰。”他說著又翻一頁,可隨手翻的這頁上還是他自己。

趁他還沒多翻,邱依然趕快從旁邊一把奪回去,搭訕著說:“我要給你看的是我高中的一本周記,有一篇是你批的,你還記不記得?兩個本子一模一樣,我早晨下樓的時候忘帶了,沒想到回去拿還拿錯了,大概是一匆忙沒看清楚......”她一邊把本子塞回包裏一邊嘮嘮叨叨地說,也不敢擡頭看他。

“所以那本還在旅館?”他問。

“對,有機會再給你看吧。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就為了好玩。”

白若宇也沒再說什麽。

天色迅速暗下去了,霧氣讓一切景物都變得棱角模糊。一陣涼涼的海風吹來,邱依然忽然說:“這個地方我好像來過。”

“什麽時候!”白若宇吃驚地問。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歷?第一次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卻覺得這個地方非常眼熟,或者看到一個情景,突然覺得這情景在夢裏做過。”

“有。這個在科學上有解釋的,跟你大腦處理記憶的方式有關。”

“我是因為鼻子。我剛剛是因為在風力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所以覺得自己來過這裏。”

白若宇笑道:“所以你是狗鼻子?”

“這叫‘狗鼻子癥’,”她開玩笑,“我從前有這個癥狀特別厲害的!可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年漸漸變弱了。我問你啊,你有沒有覺得在美國的空氣裏什麽都聞不到?”

他深吸一口氣:“這邊空氣是比國內幹凈。不過洛杉磯的空氣有時也不行。”

“跟汙染沒有關系。”她說,“我曾覺得,這世上的每一件事物都有它的氣味。我曾經不用費吹灰之力、一上來就可以聞到記住,然後,不管多少年後,再一次聞到的時候,從前聞到時發生的事就都想起來了。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必須得突然想起來、刻意去聞才能聞得見,有時刻意去聞也聞不見,就算聞見了也記不住,一轉眼就忘了。”

“是不是跟焦慮和抑郁有關呢?”他問,“一個人如果為各種事情焦慮,那感官的敏銳就都用在煩惱這些事情上了,就沒有足夠的註意力放在細微的氣息上了?”

“我也這樣想過。”她說,“不過我剛剛覺得這個地方熟悉,除了或許情緒放松,還有另一種解釋。我是相信前世今生的人。我記得讀過這樣一篇文章說,你突然覺得一個陌生的地方莫名熟悉,一個陌生人莫名親切,那是因為這一刻的你正恰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看到了自己前世經歷過的事和認識過的人。”

白若宇笑道:“所以,你前世的時候來過這裏?”

邱依然哈哈笑起來:“我也想知道呢。說起這個,我就想到我從前看簡易版的蟲洞理論,然後就很想乘著時間飛船去過去和將來看看。我想像,那就像你在一個玻璃窗外,玻璃窗裏是你的過去,就像正在放映的錄影帶,你只能看著,不能改變它。”

她說著說著,天色已經暗到海天不分了。前方一片模糊的黑霧,不可辨識,沒有方向。她覺得自己現在的人生正是這黑暗一團,她油生一種難以適從的恐懼。

“你知道嗎?”她忽然說,“有時.....我真的懷疑......我的精神還能不能好了......”她的眼淚已經滾下來了。她真恨自己還是不能夠控制住情緒,竟然當著多年不見的同學流淚。可另一方面她倒也並不覺得怎樣羞愧,因為旁邊這個人是他,她覺得她可以跟他說任何事,任何事他都能懂。而且她也必須得跟他說。

“我曾經覺得,自己會是高空裏的一只鷹,可以獨自翺翔、俯視世界。可到頭來我發現,自己不過是只羽翼蟬薄的蝶。都說蝴蝶飛不過滄海,有那麽幾個時刻,我一人坐在無邊的黑暗裏,周圍沒有一丁點聲音,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就算還活著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身體的疲勞無法恢覆,心也死了,沒了掙紮的力氣和求生的欲望,就像在夜裏一步一步地走進冰冷的海水裏。”

這突然的、可怕的、絕望的話讓白若宇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本來還沒看出她有什麽精神問題,這下可看出來了。他甚至覺得她這番話還有遺言的意味,仿佛一說完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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